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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章 第十三章


当一个人真正开始成长,大概就是他发现很多事情都无能为力的时候。这是一个动荡的年代,内战,外乱,这片土地遭受了战火的疯狂洗礼,而在这个时代的所有人,就在这种疯狂当中,被命运裹挟中走向未知的明天。失去的,得到的,最终回头看时,都被吞没在时代的浪潮中。

        老人常说,要珍惜当下,要珍惜眼前人。因为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,除了生老病死,身旁的人依然会以任何你所想象不到的方式离开。一个上一秒还在你身边有说有笑的,活生生的一个人,下一秒,也许就会成为一具了无生气的尸体,最后被装进四四方方的盒子里,只有几斤重。而留下的人所拥有的,也只是一张黑白照片,而音容已不再。

        暮色四合,弯月若现,孔令仪的衣角在风中微微摆动,她似乎是一夜之间瘦脱了相,单薄的身影远远地站着,仿佛风力再大些,就能将她卷起带走。

        邵康稳了稳气息,大步向她走过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小令仪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孔令仪应声回头,一直无神的双眼在看到来人之后才慢慢燃起一丝光亮来。“你怎么来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来送物资,她们说你明天要走。”他没有在询问,他知道,这是肯定的事情。

        白静容的事情他在师部听医院回来的战友说过了。他那时听着,就想起之前做的那个梦来,想起那个小姑娘来,弯弯一笑,谢冉说她就像夏天的西瓜,甜甜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在那一刻他也意识到,也许,属于他们几个人的梦境,开始慢慢破裂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他险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,可心底的难过和孔令仪脸上的憔悴,不停地提醒他,这就是现实,这就是战争,你从前身边亲近的人,已经离开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孔令仪“嗯”了一声,“还以为见不到你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表妹呢?”他问,就当白静容还在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在公馆里。”在那个小盒子里,安安稳稳的,再也不用担心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讪笑,“雨停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雨停了,告别结束,也同时开始。

        孔令仪抬头看看夜空,回答道,“是啊,雨停了。邵康,表妹的事情,先别告诉谢冉,他要当一个好兵,以后还要当一个好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还在重庆的时候,谢冉就老跳腾着说他以后要当一个大将军,要去打仗,要打胜仗,要扬眉吐气地把外国人赶出去。那时候他意气风发,说完这句话之后,会和白静容对视一眼,然后嘿嘿一笑,于是大家都起哄,两个人就会红着脸躲到一处去。那个时候,可真好啊。可是那样的日子,回不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好。”邵康应道,末了,又开口,“小令仪,明天要走了,还要跟我说什么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孔令仪不假思索地说道,“我希望你和谢冉,都好好的,一定都平平安安地回重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个时候她是自私的,她心知不可能所有人都如此,可她希望至少他们两个,能平安回家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知道全中国没有人不是这样期望的,期望战场上的人平安回家,期望战争早些结束,期望我们胜利,邵康,也许以后我不能和你们并肩战斗,可是我会在重庆,等你们回来。”她说出这番话,神情严肃认真。

        去的人已经去了,活着的人平安,才是最大的慰籍。

        听完这话,邵康半天才开口,“小令仪,如果我真的不能好好的你会怎么样?”他像是在笑着说。

        会像现在这样,在临走之际,来这片后山跟埋在这里的英骨告别吗?

        孔令仪微怔,偏过头看他,她会怎样?无数想法在脑中闪过,可到最后只剩下一种,她不知道。她只会嘴上功夫,可实际上,她会怎样?

        邵康看到她这幅神情,心里那些酸意又泛上来,他低头黯然,“如果我真的”想了想,又改口,“如果我们能活着见面,那我就还给你买梨花糕吃。”说到这儿时,他已换上了一副轻松的口气,登时又笑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孔令仪不忍心看他,转过头只觉得心酸,“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一言为定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冷月如钩,晚风吹过来,吹的人清醒又糊涂。

        时间一分一秒过的飞快,邵康掐着请假的时间,该回去了。他说道,“小令仪,那我走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孔令仪点点头,凝重地望着他,轻声说:“珍重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说着要走,他却挪不动脚步,鬼使神差地抬起了手,却看到孔令仪下意识地后退半步,僵在半空中的手硬生生落在了她的发顶,他微俯身,在她眼前低声说道,“说好了,我和谢冉在前线,你在后方等着我们。小令仪,再见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说完便转身离开,没有回头,干净利索,或许他本来就不该留恋。可是千不该万不该,孔令仪的声音在这个时刻清晰地身后传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邵康!”

        她叫住他,于是他便不争气地停下脚步了,转过身去,看到孔令仪的神色半隐在夜色中,那是护士孔令仪,是革命同志孔令仪。这一阵的风刮的大起来,他几乎看不清她的样子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喊道,“平安!””

        孔令仪看到邵康笑了,像平时那样。他脚跟一并,向她端正地敬礼,像一棵挺拔的白杨。

        可是她永远不知道,那时的邵康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,像是小时候偷吃了家里厨房的苦瓜,只有邵康自己知道。

        小令仪,其实我想说,如果,如果我真的牺牲了,你能不能在每年我忌日的时候给我买束花,无论你在哪里,只要有一束花是为我买的。如果我真的牺牲了,你能不能不要太快忘记我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却什么都没说,他希望他们活着重逢,在明媚的阳光里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相信会有这一天的到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孔令仪从医院回来了一个时辰了,一直在房间里呆着。邵安站在她房门口,一只手抬起又放下,只是一个简单的敲门动作让他做的无比踌躇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咔哒”一声,门从里面被打开,门里是满脸意外的孔令仪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邵安哥?”

        邵安若无其事地放下手,平静的面色看不出任何波澜,他说道,“听说,长沙一家老字号点心做的不错,有人送了几盒,你要不要,下楼尝尝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说完又补充了一句,“有你喜欢的梨花糕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像是讨好,算了,讨好就讨好吧,总之那个人是她。可那个人不知道他的心思,听罢,只点着头回答:“好,好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不似之前的灵动,像是霜打的茄子。

        糕点味道确实不错,只是孔令仪这几天胃口不太好,只吃了一口梨花糕。刚吃完,邵安便递过来一杯水,她就那样自然地结果,喝下去的时候才后知后觉,什么时候他们之间这样自然了?

        “不喜欢吃吗?”邵安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,看她只吃了一块儿就用手帕拭手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不是,味道很好,就是我没什么胃口。”孔令仪答道。

        他默然,忽然认真地说:“你真的很喜欢吃梨花糕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句话顿时让孔令仪想起来那年从警局回来,在家遇到他之后他冷淡地说出的那句,“梨花糕好吃吗?”。她想起这个,张嘴欲解释几句,可嘴笨的说不出话来,还好邵安并没有深究的意思,见她不语,他便又问,“要不要出去走走,也许”

        也许心情会好一些,邵安还未说完这完整的一句,孔令仪便欣然答道,“好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街上还有挑着担子卖馄炖的小贩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馄炖!热腾腾的馄炖——”走街串巷,总有一家古灵精怪的少女会从自己楼上的窗户边上用绳子放下吊篮,里头放着银元,小贩认识这位常客,手脚麻利地拿出银元,再往里放进一碗馄炖,少女便小心翼翼向上拉动绳子,吃到馄炖的那一刻,虽烫,但也满足无比,喜滋滋地以为自己的小把戏可以瞒过家里人。

        邵安与孔令仪在街上慢慢走着,偶然经过这一幕,一直沉默的气氛才有了开始活跃。

        孔令仪哂笑:“真有意思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邵安淡淡地说:“倒有些像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孔令仪惊讶地转头看他:“我像是会做这种事情的人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意外。”邵安垂眸看她,孔令仪心头一动,转而半眯着眼装作深思熟虑的我样子,“那我肯定会拉上静容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倒不必,这种事情她应该比你更得心应手。”邵安说完,两人对视片刻,双双忍不住笑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孔令仪摇头说,“邵安哥,我怎么觉得你是个切开黑?”

        见她像是心情好起来的样子,邵安便不置可否,“黑切黑,不然你怎么这么怵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怎么会是怕你?”孔令仪觉得好笑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那你之前跟我说话,怎么老是结结巴巴的?”邵安兜来兜去终于问出这一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那明明是”那句话几乎脱口而出,可看到邵安那副等她解释的样子,剩下的话便被她吞进肚子里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明明是什么?”邵安停下脚步,偏着头看她。

        孔令仪舔舔嘴唇,“我那明明是明明是”她说不出所以然来,突然灵光一闪,“明明是尊重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尊重?”邵安拧眉,什么莫名其妙的原因?

        孔令仪理所当然地点点头,“对啊,就是尊重你,因为你太优秀了,又比我们年长,所以特别尊重你就像尊重老师那样,我遇到老师也会结巴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本来以为这番自圆其说滴水不漏,话里话外都在夸他,他应该会受用,结果邵安听完,脸色变了又变,最后恢复一贯的清冷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哦。”他转过头向前继续走,目不斜视。

        孔令仪不知道哪句话惹他不开心,不敢再开口,只默默跟在他身边走着,低头看着地上亲密无间的影子,数着步数。不知道为什么,就算这样两个人之间无话,也觉得心情好像好了很多,心情好了,肚子好像开始折腾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不知道走到哪儿了,只觉得身边人停下来,又快步走开,她茫然抬头,眼前却是一个小摊,邵安就坐在一张桌子旁,面无表情地看着她,见她定在原地没有过来,只好无奈地拍拍身边的凳子。孔令仪这才慢吞吞地走过去坐下。

        摊主端上一碗馄炖来,冒着热气,钩动人的食欲,这是邵安把碗推到她跟前,似乎还在生闷气,“但愿你尊重的老师也会给你买馄炖吃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孔令仪登时笑弯了眼,“邵安哥你不生气啦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生气也不能忘记喂猫。”邵安撇了她一眼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笑眯眯地搓搓手,“那我吃啦,要不,邵安哥你也吃点儿?”

        她开始有恃无恐。邵安板着一张脸说道,“吃慢了就别回家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成功地吓唬得孔令仪赶紧动筷子,热饭下肚,整个人都暖起来。孔令仪边吃边记着,第一次。

        她闹起来便是在旁人面前张扬的样子,现在乖巧的样子也真的像一只小猫。邵安凝视着她下垂的眼睫,微微冒汗的鼻尖,染红的面颊,心里那点儿闷气早就被甩到九霄云外,脸上慢慢浮起笑意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真应该看看自己现在这副神情,他就以这样深情的模样,贯穿他们所相识的这几年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瞒得很好,瞒过所有人,即使他深情又局促,不善表达又忍不住偷偷窥望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真应该看看自己现在这副神情,那么他在日后说出决绝的话语时,不至于认为自己真的伪装得很好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邵安哥,昨天我是不是很冷血?”孔令仪吃着,忽然冒出这一句。

        昨天身边有很多人,那些人都在跟她说对不起,求她原谅,说没有保护好静容,她看着那些人落泪的样子,一阵恍惚。她抬手摸摸自己的眼角,没有一滴泪,因为静容的死而落下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发着烧,若不是邵安扶着,恐怕早就软在了地上。可她就是流不出眼泪,她也无法上前去解开那块白布,那底下,是昨天还在她面前活蹦乱跳的小表妹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在悲痛的气氛中强生出一股冷静来,她攥着自己的衣服,说:“我不是静容,我无法替她任何做出回答,任何原谅。可我知道,大家都尽力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所有人都尽力了,包括那个念着她的旧情以为可以替白静容一死的同事。形势每况愈下,人人自身难保,保护她人又谈何容易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看起来如此平静,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,甚至抱着白静容的骨灰盒,也表现不出一丝悲伤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不是,你做得很好。”邵安静静地看着她说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是吧,生死有命,谁都有这一天对不对?”她在逞强,邵安分明看到她眼眶中的泪花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邵安哥,再往前走过一条街,就有一个电报局,那时候被日本人炸过,现在还在重建,你看我额头上这道疤,就是在那儿落下的,我当时一点儿都不害怕,你说我厉不厉害?”

        她吸了一下鼻子,笑中带泪的样子让邵安觉得心口一紧,他蹙眉,像是在训斥她一般说:“一点儿不厉害,万一子弹再偏一些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孔令仪愣住,只顾着看他,心中五味杂陈。直到邵安严肃的神情变软,成了一张无奈的笑脸,“你再不吃,饭可就凉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这才反应过来,连忙低头吃饭,憋回眼泪,小声地嘀咕了一声,“怎么不一样了”

        是邵安,好像爱笑了,话多了起来,从他们重逢时她就发现了,好像认识这些年,他们这才正式成为朋友,成为可以随意说笑的熟人。以前像是彼此之间隔着一条鸿沟,让她只敢远视,不敢向前一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因为害怕来不及。”耳边忽然飘来这一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什么?”她又停下筷子抬头看他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没什么,快吃吧,小结巴。”邵安用食指轻弹她的额头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努力反驳,“我才不是小结巴,现在都,都,都不结巴了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是是,快,快吃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邵安哥你学我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怎,怎么会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女孩假意恼羞成怒,身边人低低地笑,让人有一种瞬间白头的荒唐念头。

        从前他总觉得一切可以慢慢来,包括他晦暗的心意。可父亲去世,逼得他一夜之间担上责任,战火四起,聚少离多,让他真正意识到,如果不多说些什么,不做些什么,恐怕余生徒留后悔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喜欢后悔的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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